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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在興大對面的街角咖啡館看書，手機鈴響，我

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母親的聲音。


「在昨天凌晨，你外公過世了。」


語調平靜，我輕輕的嗯了一聲。

然後就是一連串的協調，協調幾號去澎湖奔喪的過程，其中包括買

機票，請假，還有住宿的問題。


掛掉電話，我呆呆的看了自己面前的筆電一會，螢幕上頭正顯示著

寫了五千多字的「天外三國」。


應該寫點東西，我告訴自己，寫點跟外公有關的故事，可是，我只

是呆呆的看著螢幕，手指頭卻始終沒有任何動作。


我的外公，今年九十多歲了，他的離去，一如他的人生般，溫厚體

貼，沒給周圍的人帶來任何麻煩，連親人逝去的悲傷，都是溫溫暖

暖的，沒有一絲遺憾，畢竟，他是在兒女環繞之下，呼吸漸漸減緩

，然後離開的。


關於我的外公，我了解的不多，他的故事都是從媽媽口中聽來的，

記憶中的外公很高大，有一頭白髮，笑聲很爽朗，眉毛粗粗短短，

媽媽總愛說，我們家幾個小孩的眉毛，都像外公。


我的外公會燒灸，不是針灸，他是一種藥草捲成像是香煙的形狀，

點火燒燙，然後去點病人的穴道，據說，外公的這項絕學，在澎湖

還小有名氣，年輕的時候也治過了不少人的病，而且，我外公是不

收錢的，純粹是為了做善事。


記得小時候我哥哥身體不好，那時候每到寒暑假，媽媽就將哥哥送

去澎湖，去跟外公學「功夫」，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外公懂

得武術，還當過馬公武術學會的會長，年輕的時候，曾經來台灣幾

次帶團武術巡迴表演，可惜，在我們幾個小孩中，沒有人繼承外公

的武術衣缽，但是，我總有一種感覺，外公很像武俠小說裡面深藏

不露的高手，因為他極少提及武術的事情。


「你的外公什麼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人太好了。」媽媽每次都

會跟我講這句話，我後來才知道，外公和外婆都出生自富裕的家庭

，而且都生性節儉，但是媽媽小時候生活卻過的很清苦，原因是外

公因為太有俠義心腸，所以常常替人作保，而借錢的人一跑，外公

就這樣默默的扛下了債務，所以我媽從小的生活，過的並不富裕，

原因就在外公的人實在太好，如果那個年代有「好人卡」這種東西

，外公肯定可以拿到鍍金鑲鑽石，威震八方天下無敵終極聖皇好人

卡吧！


外公在我高中聯考前的時候第一次中風，我還記得那一天台中在下

雨，然後我和室友正在聊天，電話響起，捎來的是一個糟糕的消息

。

外公中風了，緊急送往澎湖馬公醫院，醫院雖然照出了腦中有血塊

淤積，卻不敢動手術，拖延了兩天，我阿姨們覺得情況危急，緊急

連絡台灣榮總，要將外公轉送台灣，這件事還請出了澎湖有名的海

上救難協會，他們以直升機緊急將外公送到台灣榮總，還記得一送

到榮總，醫生看到Ｘ光片的第一句話就是大罵。


「怎麼搞得！怎麼會拖到現在還不動手術！？」


而在榮總醫生妙手回春之下，外公救回了一條命，卻換來了半身不

遂。


之後幾年的外公，失去了學武之人的精神鑠鑠，瘦成了皮包骨，說

話也再也說不清楚，原本穩重敦厚的形象，頓時變成了孩子般的吵

鬧，原本相敬如賓的外公外婆，一直到那時候，我才驚覺，原來他

們感情是這樣的好，無怨無悔的扶持著對方，外婆沒有抱怨過，而

外公中風後失去的知覺，也在外婆身上找到了依靠。


等到我大學快畢業，外公後來又中風了一次，雖然再一次逃過了死

神的鐮刀，可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外公的身體，已經逐漸凋損

，彷彿關掉房間電燈，只是安靜的等待黑暗的降臨。


在我記憶中，外公是硬漢，不只是他會用燒灸醫術來救人，不只是

他會武術，而是他的身形永遠那樣的挺拔，粗粗的眉毛更顯示他的

氣勢。


直到除夕那幾天，媽媽因為受傷住院，躺在病床上，也許媽媽也感

受到遠在澎湖的外公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她說起了一個故事，原

來外公這樣的硬漢也曾掉過眼淚。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對於英雄流淚的故事，我是最

有興趣的。


媽媽說，外公年輕的時候不哭，也沒人見他哭過，可是中風之後，

有一次卻哭了，還哭得很傷心。


那一次，外公已經意識模糊到誰都不認識了，可是，當時我媽的堂

哥剛好從美國回來，一聽到我外公中風，感到醫院去看他，這不看

還好，這一看，本來誰都不認識的外公，突然哭了起來。


外公越哭越傷心，眼淚不斷的湧出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而他

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是猛抓著我媽堂哥的手，使勁的搖著，好像

要說什麼話，無奈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好任憑眼淚一直滑落。


連媽的堂哥都不知所以，直到後來，外婆私底下才跟我們講起這個

故事，外婆說，其實外公現在意識模糊，他為什麼哭沒人說得準，

她自己講的故事，也只是猜測而已。


我媽的家，在澎湖有一棟古厝，那是外公從小生長的地方，也是身

為長女的媽媽，在上國小之前的成長回憶，媽媽曾經回憶那棟古厝

，那是一棟三合院形式的屋子，外頭有一個古井，小時候夏天很熱

，她的堂哥們常常溜下去古井洗澡，而屋子的屋頂是用磚瓦疊成，

媽媽和堂哥們，在晚上會爬上屋頂，看著滿天的星星聊天，那是一

個沒有光害的時代，又是一個乾淨沒有污染的澎湖夜空，我光想像

的那片星海，就覺得好羨慕！


而那棟古厝，很古老以前是由外公的爸媽親手搭建，然後傳給了外

公的大哥和外公，由於外公的大哥年紀比外公長了足足十五歲，所

以，外公一直把他哥哥當作父親來敬愛，當時那棟古厝是由外公的

大哥來代管，原本古厝應該由兩個人來平分，但是分家的時候我外

公尚未成年，所以就先交給外公的大哥。


可是，後來陸續發生了很多事情，結果，那棟古厝的繼承權一直沒

有到我外公的手上，外公的大哥過世之後，反而移轉到我媽的兩個

堂哥手上，這兩個堂哥一個在高雄一個在美國，都無暇兼顧那棟古

厝，只能任憑荒廢，還經歷過幾次小偷，將裡面有價值的古物都偷

的一乾二淨。


外婆說到這裡的時候，頓了一頓，外公的心裡其實一直很掛念著那

棟古厝，也許是因為那裡是外公成長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外公對自

己父母還有一份懷念，外公多次回去古厝探訪，都是嘆息而回，心

中掛念，可想而知。


當時，外公和外婆還接洽兩個堂哥，堂哥們也口頭答應，該讓古厝

回到真正掛心的外公手上，讓他來好好整頓這間充滿回憶的屋子。


可是，沒想到，這位大堂哥竟先一步過世（其實這位年紀和我外公

差不多），繼承權繼續往下傳，剩下遠在美國的二堂哥，讓古厝的

所有權更加混亂，事情到此，外公心裡更加鬱悶了。


後來，外公想到自己已經中風，不知道還有多少歲數可活，一見到

遠道而來的二堂哥，才會悲從中來，激動之餘才會流下眼淚。


這故事有點長，而中間牽連甚廣，被我說得有點模糊，但是，在我

聽到這故事的同時，我心裡一直升起一個念頭「也許我該去那棟古

厝看看。」看看這一棟年紀已經逾百歲，在外公心裡盤桓多年的古

老屋子。


「如果將來有天我有錢了，將來就讓我來整修它吧！」我當時的確

升起了這種臭屁的想法。




其實，外公過世，我們雖然悲傷，卻都很平靜，因為外公走的很安

詳，九十多歲的人生，走的心安理得，平平穩穩，也是值得我們替

他高興的。


所以我在這裡要深深一鞠躬，輕輕的說，「外公，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