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呆呆的看著眼前的兩個人,老男人和泡咖啡女孩,加上此刻二十九度卻冷到渾身發抖的怪異溫度,忽然間,阿力聽到自己心中一直尊崇的「牛頓雕像」,裂痕崩開的聲音。

也許,這世界真的有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也不一定。

「你向鬼許願了,許願的時間已經多久了?」泡咖啡女孩看著老男人,手心的護身符被握的整個變形。

阿力甚至搞不清楚,泡咖啡女孩究竟是在生氣,還是害怕。

「到今天晚上十一點子時,共七七四十九天了。」老男人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照妳的說法,是不是期限快到了?」

「沒錯。」泡咖啡女孩聲音揚起。「它,它很快就會向你來討債了,討回你所許下的代價,它會……」

「是嗎…」那老男人呼出了一口氣,額頭上的皺紋因為這口氣而顯得條條分明,「它終於要來向我討代價了嗎?」

「四十九天,是許下願望和實現願望的最後期限,也是它來討債的期限。」泡咖啡女孩瞪著老男人。「還有,你的願望,是不是跟底下的住戶有關?」

「哼哈,是他們該死……」老男人哼了一聲。

「你知道,許下願望是要付出很慘痛代價的啊!」泡咖啡女孩焦急的說。 「兩年前,高雄發生一名十八歲的學生,殺掉自己最好的朋友,然後跳河自殺。四年前,中壢一場六屍命案,最後一個死亡的人,是被發現在車子裡的母親,你以為他們是怎麼死的?他們是為什麼陷入這麼悲慘而可怕的地步,含恨而終……」

「這就是代價?」老男人沈默了半晌,又吐了一口長氣:「這是願望的代價?但是,親愛的小姐,你以為我有選擇的權力嗎?」

「……」泡咖啡女孩沈默了。

「妳懂這樣的感覺嗎?一個非實現不可的願望,徘徊在自己的內心的遺憾與渴望,如果不完成,它會像是一隻鬼魂,啃蝕內心每一個角落,讓你每個夜晚都不能安寧。親愛的正義小姐,如果有一天,妳有機會讓這個願望實現,妳會選擇要或不要呢?」

「……」

「親愛的正義小姐啊,妳不懂我的心情,不過妳應該知道,鬼願一但啟動,除了本人以外是沒有人可以阻止的,至少我那小女孩是這樣說得,對了!她還說,」老男人說,「有個人一直追著這個鬼願,那個人就是妳,對吧?」

「哼。」

「也許事情真像妳所說得,滿了七七四十九天,『它』會回來討債。」老人吐了一口氣。「反正距離晚上子時還有七八個小時,妳們願意聽聽我的願望嗎?就當聽一個垂死老人的故事吧。」

阿力兩人尚未答腔,這個怪異的老男人,就吐出了一口長氣,說起了他的故事。

「我是一名外省老兵,幾十年前,我跟著民國政府來到台灣,政府把我安置在台北的這座公寓裡面,雖然沒給我什麼錢,我倒沒什麼怨言,至少它沒讓我們留在大陸,被當作俘虜受折磨。」

「我的前半生都在大江南北的戰爭中渡過,一直到台灣,才娶了一個小我整整二十歲的本省姑娘,結婚的第二年,她就替我生了一個胖娃娃,很可愛的小女娃。」

「我把這女孩取名為蕙心,取的是蕙質蘭心的典故,我可疼她了,家裡雖然窮,卻從來沒讓她餓過,只可惜,在生下蕙心兩年後,我那年輕的老婆就耐不住苦,跟著一個年輕小夥子跑了。」

「哈,你說我恨不恨自己的老婆?其實我不恨,就像我沒恨過國民政府一樣,大家都自己的苦衷,國民政府也不想打敗仗,更不想被趕到這個小島上,而我那年輕的老婆也不想在她二十幾歲,就跟著一個等著入棺材的老人,共度殘生。」

「更何況,她還留給我一個寶貝,我心頭上真真正正的寶貝,蕙心。」

「我一個人在這棟老公寓中,慢慢把蕙心撫養長大,因為我啥都不懂,所以我還跟著一堆年輕的媽媽,去上那什麼勞子的育嬰班,學怎麼幫嬰兒洗澡,怎麼餵她,怎麼教她唸書,我全都學了。」

「我永遠記得,蕙心第一個會發的聲音,『爸爸』。」老兵說到這裡,聲音中鼻音濃厚,「我永遠記得,她喊出那聲音的那一刻,那小小的還沒辦法對焦的眼睛,正看著我,她好小好小的手,正探索般摸著我的鼻子。」

「那一刻,我知道,這輩子真的沒有白活,真的……」老兵把臉埋進了雙手中,哽咽的語調,讓阿力兩人都不忍起來。

「我活了四五十年,走遍大江南北,走過貧苦硝煙,從來沒怨過誰,也沒喜歡過什麼,可是,唯獨這孩子,蕙心這孩子,我用一輩子的力氣,也要讓她快樂長大!」

「可是,我希望蕙心能平安快樂長大的心願,這個小小的心願,卻發生了意外。」

「這個意外卻是人造成的,非常可惡,可惡至極的人為造成。」說到這裡,這個怪異的老男人忽然聲音一沈,雙眼含淚,聲音沙啞而滄桑。

「我還記得那天是星期二,蕙心幫我下去買醬油,可是,奇怪的是,以往蕙心去巷口的雜貨店買東西,最多不過十分鐘就回來了,這次卻去了整整三十分鐘?我一個人在家裡等的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於是我決定出去找她……」

老人講到這裡,忽然頓了一下,眼睛緊閉。

彷彿不敢睜開眼睛去看,看他即將說出來的事實。

「我的腳不方便,我慢慢的抓著扶手,慢慢的往下走了一樓,才走了一樓……走到了三樓……我……我就在三樓樓梯口,看見了她……看見了她……我的小蕙心,我的小蕙心……天啊,我的小蕙心……」

說到這裡,這個年歲將近七十,滿臉皺紋的老男人喉頭動了幾下,聲音哽咽起來。

「她姿態扭曲,倒在三樓的地板上……一動也不動……我怎麼輕輕喊她,怎麼拍她的臉,怎麼逗她……她都不動,是啊,她都不動……」

「後來,警察來做勘驗,說公寓太老舊,加上蕙心自己不小心,就這樣從四樓的樓梯滾到了三樓,還反而責怪我不該讓這麼小的孩子單獨出去。」

「可是,我卻不這樣認為,我一點都不這樣認為,妳知道嗎?因為我發現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就是小蕙心的身邊,為什麼沒有醬油?」

「第二個疑點是,當我扳開小蕙心的手掌,裡頭竟然有著鐵鏽的痕跡,小蕙心在臨死前,到底摸到了什麼?」

「於是,我繼續往下找,竟然在二樓的樓梯間,發現了醬油潑在地上印漬,卻很明顯被人擦過,奇怪,蕙心明明摔倒在三樓,醬油卻在二樓被打破?」

「二樓的住戶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年輕人,這年輕人的眼神很不正常!尤其是他看小蕙心的樣子!」

「你們也許會說我愛幻想,一個受過戰爭創傷的老頭子,整天胡思亂想,不!我就是看過戰爭,才知道真正的變態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曾看過變態老兵強暴新兵的畫面,更看過他們淫掠女人的樣子,我很清楚,當他們獸性勃發的時候,那種眼神,那種彷彿是野獸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就跟那年輕人看我家小蕙的眼神一模一樣。」

「我懷疑,那天下午,蕙心帶著醬油從一樓上來的時候,在二樓遇見了那個不正常的年輕人,他終於忍不住,對我家的小蕙心騷擾起來。」

「小蕙心雖然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尚未成長完成的女性本能,卻告訴她情況很危險,很可怕,於是她摔下醬油,往三樓跑去,她想要回來找我,因為她知道我能保護她……只有我能保護她……只有我……」

老男人慢慢吐出一口氣,氣中,盡是哽咽。「可是,我卻不在她身邊,那個時間我卻不在她的身邊啊……」

「小蕙心在二樓摔碎醬油,不斷往上逃跑,好不容易跑到了四樓,也許是她太慌張,也許是那男人在樓梯間拉了蕙心一把,小蕙心就這樣從四樓的樓梯開始滾,滾到了三樓的樓梯間,腦袋砰的一聲撞上了三樓的鐵門……」

「然後,第二個疑點。」老男人聲音轉厲,語氣讓人渾身不舒服。「這時候,小蕙心死了嗎?她當場死亡嗎?不!!」

「小蕙心死的時候她的頭朝下,並非正常的仰躺,更重要的是,她的手心充滿著鐵鏽的碎片。」

「我一開始覺得奇怪,她如果真如刑警所說,一下子就摔死了,手上的鐵鏽是怎麼來的?直到後來,我發現三樓的鐵門邊緣,上頭的鐵鏽全掉了,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清理過,我再仔細觀察,更在鐵門上發現一個模糊的……血手印!」

「血手印?小蕙心在死前還曾經向三樓的住戶求救!她在死前的奮鬥,她張著嘴巴,呼喘著肺部僅剩下的空氣,不斷搖晃著三樓的鐵門,她想要呼救,她乞求三樓的那一對男女,蕙發現她正躺在外面,然後送她回家,回到爸爸的身邊……」

「可是,事實上,她的呼救並沒有人理她,三樓的那對狗男女,完全沒有理會門外的求救聲,小蕙心在地上,留下垂死掙扎的扭動血痕之後,小蕙就在這樣死了,甜蜜的青春尚未開始,她就這樣死了……我心裡中的這塊寶貝,她走了……」

「我的小蕙心,就這樣走了……」老男人把臉埋在雙手之中,沙啞的聲音,啜泣著。

「兩位年輕人。」老男人激昂的聲音,卻在此刻慢慢放低下來,可是這樣的放低聲音,不但沒有稍稍舒緩阿力心中的恐懼,取而代之的,卻是更深沈、更凝重的氣氛。

阿力雖然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氣氛,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樣的氣氛就叫做「恨!」

很深很深的恨!

那老男人繼續說道:「我這輩子啊,說真的,沒恨過什麼,民國三十八年共產黨打敗國民政府,我沒恨共產黨。國民黨讓我們在台灣嚐盡苦日子,我也沒恨過國民黨。我那二十幾歲的老婆,跟著小男人跑了,我也沒恨過她……唯獨我這個小蕙心的死,我忽然好恨,好恨,好恨……為什麼要讓我剛剛懂了生命的意義,卻又殘忍的奪走她?為什麼?為什麼呢?」

「我開始恨,恨這個殘忍的社會。恨這個可惡的公寓,如果二樓不要住一個變態年輕人,他去騷擾並攻擊我的小蕙心!我恨他!如果三樓那對狗男女不要這麼冷血,假裝沒聽到門外的求救!我恨他們!我恨,我恨,我恨整個公寓,我恨他們,所以……」

所以……


「你,就許下鬼願。」


最後一句話,是從泡咖啡女孩的口中發出的,冷若冰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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